從無限的尋路者
受訪者 曹惟萌
訪談、文 俞萱
◆就學時間:2001年入學,2005年畢業
◆畢業流向:在中正大學哲學系短暫研習後,赴美國波士頓Berklee College of Music學習爵士吉他,2016年返台籌辦「第一屆亞太民主教育年會」,後進入李欣芸音樂製作有限公司擔任企劃,目前為全人中學專任教師。
◆訪問時間:2017年10月22日
俞萱:如果你七、八十歲得了阿茲海默症,你希望永遠不會忘掉什麼全人的回憶嗎?
惟萌:我覺得都可以啊,有記得也好,沒有記得也好,因為那時候我應該有更多想要記下來的東西或者不想要記下來的東西吧。如果是我在全人最珍貴的回憶,應該是失戀吧。講「珍貴」好像說其他的回憶好像沒有那麼好或者是沒有那麼珍貴一樣,應該說其他的經驗也很好,但是其他的經驗它會慢慢長大,譬如說我以前在全人彈吉他,後來去美國學音樂,像那樣的經驗它們會不斷轉變,越來越豐富或者是越來越被我淡忘,但像「失戀」這種東西就是那一個時刻而已,我走過來了,那「失戀」就停在那邊了。
俞萱:前陣子讀到你在全人校刊上的文章,舒伯特那篇〈無題〉,我覺得很好看!
惟萌:是嗎?為什麼很好看?
俞萱:一開始你描述的那個突兀奇特的東西,它回應了你的生活,也連結到你的整體生命狀態,你和你接收到的世界那麼緊密交纏,成為一團模糊難解的東西,卻又強烈透露一種活生生的感覺。你用了流動的形式來描述那些察覺到存在的斷裂時刻。
惟萌:那時候,我既悲慘又幸運。悲慘到快要自殺的狀態才寫得出那種東西,但是另外一方面我很幸運,不知道為什麼我可以在三十分鐘內把那些東西湊在一起寫出來。沒有想很多,只是如果不寫下來,真的會受不了。寫完之後我出國,剛好英文課要交一篇文章,我就直接把它翻成英文。
那篇文章來來回回在我腦中一下是中文一下是英文,我試著重新用英文再去捕捉一次我用中文寫那個原版當下的感覺,然後把兩種語言、兩種文化融為一體。後來我很喜歡翻譯一些詩或者是一些文章,我發現不管是中翻英或英翻中,它們會在我慢慢把它們翻出來的時候,在我心裡變成唯一,變成真正屬於我的一部分。
所以你問我七、八十歲得了阿茲海默症還想記得什麼?我也不太知道,因為我覺得我的未來似乎還有更多類似這樣的時候發生,就是我把以前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或者是未來的自己融合的那一刻,每一個事件、每一個回憶都不是獨立的,我依然能從現在我的某一個部分去辨認出那是我在某一個事件、某一個回憶裡面發展出來的東西。或許,就像你說的那篇文章。我小時候在全人有很多仰慕的學長學姐,他們彈吉他、聽音樂、看電影,我都覺得超厲害的,但是在我把那篇文章的最後一個版本寫完以後,我覺得他們都曾經是我仰慕的對象,我也曾經是最年輕的一位,但是我已經不是最年輕的那一位了。
俞萱:現在「不是最年輕」的你,怎麼看待全人存在的價值?
惟萌:全人存在的價值,對我來說有很多情感的因素,我的情感就是我的第二個家。我出國以後,只回過台灣兩次,兩次都回到全人待過一兩天。我在2016年四月初回國,四月底就加入小州一起弄 APDEC(亞太民主教育年會,第一屆由全人校友小州擔任召集人),就這樣忙起來,整個很爆炸!我們處理一些事情不盡妥善,所以跟學校快要鬧翻,我超擔心啊,五月我就趕回學校。
回學校的事,我也沒有跟誰講,我就自己坐計程車從豐原到學校。走到木平台,我就哭了,那種「終於回家了」的感覺。所以,學校對我來講有很深的個人意義,我也覺得全人的未來是我的責任。
譬如說,有一些搞實驗教育的人,他們管教小孩的方法是按表操課,還有精神口號,像在打仗一樣,要對抗體制,然後一天到晚呼喊自己是弱勢。我看到這種事情就算了,就看那裡的學生長大以後要怎麼看待自己的學校生活。可是,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全人,我會完全不能接受,我會回去改變。
對我來說,全人有神聖的意義。有一首歌叫〈Love in High Places〉,全人就是一個在高處的存在。我對其他東西不會有那麼強的情感和責任要去回復它。
俞萱:那「高處」是怎麼形成的?
惟萌: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很清楚全人就是我的家,可是我蠻難描述這樣的情感到底是怎麼來的。不過,就社會意義來講,我覺得全人走的路是正確的,因為全人教育瞄準的目標跟它想要引發的社會變革是正確的,而且我覺得那就是台灣教育的出路。
有時我跟至堅聊天,他覺得大雄講話應該收斂一點,有些東西不一定要告訴學生。因為當他們知道那些事情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辦法不知道那些事情了,他們的哲學之眼被打開,他們必須承擔意識上的重擔。我的立場一直跟至堅不一樣,他覺得他的眼睛被打開的時候他沒有選擇,他的黑暗不是他自己選的;我覺得我的黑暗是我自己選擇的,是我自己想要打開眼睛。我碰到的挫折或折磨是我在追尋什麼東西的時候碰上的,或是因為我自己的不足、不成熟,甚至是我的劣根性,讓我處在痛苦的狀態之中。
我國一、國二都在體制內學校,國三才進全人,我更能肯定全人做對了很多事情,當然也做錯了一些事情,可是那些做錯的事情不是有意做錯的,是在實驗當中的不可預測性,它讓人性本身混沌的那一面跑出來,就讓沒那麼好的事情發生。反過來講,全人走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我覺得它現在更有能力去處理人的黑暗面,讓人在裡面學習表達自己、學習與人對話。
學習放空、學習孤獨、學習衝突……,這些就是我的基底,我覺得某些事情就算現在做不到,但是我知道我要怎麼去努力、我知道我要往哪裡走,這就是全人給我的力量。
我在全人畢業之後留校一年,準備考大學,記得有一次我跟大雄上台北,邊開車邊聊天,我突然跟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現在是無敵的,想要做什麼都可以去做,就是一種『無限』的感覺。」那是一種確信,確信自己在那一刻開始變成一個pathfinder,一個尋路者。
當時,我在申請 Berklee College of Music,我在自傳裡寫到:「雖然我音樂技巧不是那麼厲害,我也沒有什麼創作,但是我是一路自己摸索上來的。我有一個夢想,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去完成它,但是我可以用很長的時間、用十幾年的時間試圖去接近那個夢想。我會找出一條路,如果沒有那一條路,我就自己開路,所以我是一個pathfinder。我很有方向感,我知道如果現在沒有辦法去到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我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裡。就算我不知道在哪裡,我也可以知道如何找出它在哪裡。」我現在也還是這樣確信這件事。
即使我從百克里畢業了,我還是會徬徨。儘管我還有很多的不足,但是我發現我比以前強壯了一些,以前不管失戀、當兵打班長、考百克里第二次才考上,不管多少失敗,我都是很用力去做一件事情,那種太用力會傷到自己的用力。我每一次失敗或是小小的成功,就像一個一個石頭疊起來,讓我這座塔越來越高。我不知道我想接近的那一顆星星到底離我多遠?我也不知道這座塔疊到太空的時候會不會垮下來?我不會知道這些事,我也不在意這些事,我只是想要往那一顆星星前進。我好奇二十年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