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探險教育到八千米—冒險中映射的自我
受訪者 呂忠翰 (呂果果)
訪談、文 俞萱
◆就學時間:1997年入學、2002年畢業
◆畢業流向:全人特聘教師,海外高海拔攀登者,目前正進行前進十四峰|大夢計畫。
◆訪問時間:2019年9月6日
俞萱:你是怎麼長大的?
阿果:小時候,我會看我哥哥妹妹睡著之後,我才睡覺,我會去想我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在這樣子的地方?一年級我常在水溝抓青蛙、抓蝸牛,二年級我媽媽希望我好好讀書,放學就請老師留下來教我數學,我當然不太想寫,可是老師那麼認真地教我,我就蠻認真地去記那個數學,那一年考試我還拿到一個進步獎。
我旁邊的女生,她叫蔣美玲我都還記得。她在我們桌上用粉筆畫一條中線,我常常就在那邊弄弄弄頭皮屑,堆得像小山丘一樣。她覺得很噁心,然後我會吹到她那邊,她就會崩潰。我有很多玩耍和搞怪的經驗,那種追人的時候需要一種衝刺、一種被激發的動力,要抓到人的那一下,蹬出去的那一下,那影響了我後來的運動,因為那個時候特別專注,知道自己好像要掉了,又要把自己拉回來,那是一種重要的平衡感。
(就讀期間在全人男生宿舍。照片提供謝明諺全人老照片)
我小時候是阿公阿嬤帶大的,他們種農,一天最少二十樣工作,從早到晚。他們覺得這是活著很重要的一個運作。他們刻苦耐勞,承受真實的人生,遇到什麼狀況都覺得沒有關係啊,人就是這樣。有一次阿公開車帶我去一個地方載東西,一個很大的看板忽然整個往我們這邊飛過來,我阿公就說:「好了好了!準備了準備了!」準備要死了這樣子,然後看板就「啪!」打到我們車上又掉下來,我們的車子就把它輾過去了。我跟阿公就一直笑一直笑,一直往前開。
我阿公在殯儀館火化的那一天,大家都很難過,我就說:「我們來玩比手劃腳!」因為我阿公比較樂觀,我覺得我們這些家人也要比較樂觀一點,所以就玩得很嗨。我們用笑,去送阿公最後一程。
後來,我到台北屈尺的毛毛蟲學院、到更山裡面的種籽,認識了一個原住民老師,我第一次跟他去山上,他走走走,走很快,我就在後面跟跟跟。他說:「那裡有一條青竹絲。」我沒有發現,可是我已經從那條蛇旁邊走過去了。他沒有停下來,看一眼就看到很多東西,我就覺得他怎麼那麼厲害!每次他抓竹雞、飛鼠來,就用米酒下去煮,我們回學校上課上到一半都會睡著。原住民老師給我戶外探險的視野,教我射魚、做陷阱、開獵槍,他就像神一樣。我現在比別人敢一點點,就是那時候他帶我做一些危險的事情。
俞萱:你在全人有什麼深刻的回憶?
阿果:大家都很喜歡去聽崇建講故事,他講了故事之後,就會拿出一本小說。我就覺得「哇,這不是你的故事?」他的課就是先吸引我們去對那些故事好奇,然後才開始討論小說,這對我來說蠻重要的。數學的話,我本來就學得比較慢,大雄會叫我晚上九點去他家寫數學功課,寫到半夜一點,我再回去睡覺。我以前很害羞,常常一個人運動或是讀書,我後來回全人當老師,我跟小州、外星比較投入全校共同活動,就是拉一些凝聚力。
(阿果回校擔任探索教育特聘指導老師)
可惜的是我現在太忙了,很少有時間陪學生,其實能多陪他們是蠻重要的。像我每次回學校,都要跟他們玩到半夜!學生這個年紀精力旺盛,我們要跟他們一起撞擊,互相點燃火花。當他們想做一件事,我們要鼓勵他們去做,給他們一些力量,讓他們盡量去完成。我每次出去爬山回來,都會很有力量。因為我聽到那些外國人的故事,還有我自己爬山的心路歷程,我都會很想跟學生分享。全人的老師跟孩子都在不斷地問問題,可是不一定有時間去解決;當我在外面有了新的經驗,我反而找出一些方向,可以回答或解決那些問題。
俞萱: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爬山?為什麼喜歡爬山?
阿果:我高中的時候,歐陽帶一些學生去爬北美第一高峰麥肯尼。那時候我很想去啊!可是我父母比較傳統,覺得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所以我就沒辦法去。後來我工作累積了一點錢,快要30歲的時候,就去爬麥肯尼,終於完成我高中的夢想!我還帶了明昱一起去,因為他當全人登山總召,我就帶他去訓練。那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因為我終於可以出國爬山了,我也在那個時候發現我在雪地可以游刃有餘。
我們在第四營的時候,天氣不好,上不去也下不來,三、四百個人卡在那邊,我們就一起玩、一起做冰屋,聽了很多外國人的生命故事和攀登經歷。我發現這是我喜歡的登山,就是跟別人互動,了解人家在幹嘛,我覺得很有趣,就決定每年都要出國爬山!
(2020年全人秋季:八通關路線)
俞萱:從你在全人當學生到當老師,全人的登山探險教育有什麼發展和變化?
阿果:早期,全人登山會請嚮導。後來,歐陽台生來幫忙,學校也有一群體能比較好的學生,我們就從傳統的攀登漸漸走向自主。那時候,老師當統籌,學生是輔助。2004年,開始由學生當登山總召。我2011年回來學校,跟歐陽和一些教練討論,做出另一個改變,就是進行三路會師。難的點在於全校師生要走不同路線,基本能力一定要夠。
2012年,我開始爬高海拔的山,我也想把學生推向比較專業的登山領域,至少他們以後有能力可以自己去爬山,所以我開始設計一連串體能訓練,除了跑步,還要增加攀爬和肌力訓練,再加上醫療急救知識,慢慢把登山的能力和責任交給學生。每一屆總召可以依循一套模式去自主運作,從規劃路線開始,組織團隊、申請入山、購買裝備、訓練體能、建立醫療和急救SOP……,每一個環節學生都能參與和承擔。
(2022年全人秋季:大霸路線與聖稜I線會師)
全人這25年的登山探險教育,一直走在台灣的最前面。我們自主登山,就像我們的自治會,盡量把所有問題交給學生解決,這在體制內的學校很難做到。我們的態度和經驗,都朝向專業,我最近參加K2 Project這個攀登計畫,也是想在台灣帶動一種探險的熱情,而不是攻頂的概念。攻頂就像體制內考試考了100分,可是之後呢?留下什麼嗎?全人登山那幾天會有一個糜爛日,就是讓我們在山上放空、到處亂跑,我們在登山過程找到撞擊自己的力量,認識自然和認識自己,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阿果回校擔任探索教育特聘指導老師)
俞萱:你怎麼保持冒險的野性和謹慎?怎麼看待自由和責任的關係?
阿果:我家裡是有傳統的那種擔憂,可是原住民老師帶我做過一些瘋狂的事。「保守」和「冒險」這兩種路一直是我不斷在拿捏的分寸,我覺得「紀律」已經是我的一種生命態度。就像我觀察五、六年級的小孩跟我互動的方式是打我,他們要透過打我的方式來引起我的注意。他們其實不知道該怎麼拿捏跟人互動的分寸,所以我會認真地讓他們知道我不舒服,小孩也會有一種敏感度,立刻能掌握到我的意思。
我的阿公、原住民老師、全人的老師,都在教我catch那個敏感度,下一次遇到狀況,我就知道要怎麼調整自己,為自己負責。我現在面對學生,也會鼓勵他們去做他們想做的事,但我會去點他們、會跟他們討論要怎麼做到他們想做的事。保持野性是重要的,但是也要謹慎地判斷和嘗試,這樣才能真正推進自己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