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上還有多少空間?── 鄭皓

受訪者 鄭皓

訪談、文 俞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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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人校友 鄭皓

◆就學時間:1996 年入學,2002 年畢業

◆畢業流向:中正大學數學系、臺北藝術大學舞蹈創作研究所畢業。現為表演藝術工作者,主要從事舞蹈╱劇場表演、動作設計、個人創作。2012 年起與國內舞團、獨立藝術家合作演出,涵括陳武康、蘇威嘉、周書毅、林文中、余彥芳、吳建緯、陶維均等。曾參與兩廳院比利時 Needcompany《兩個錯誤間的時光》、舞蹈大師 Xavier Le Roy《Retrospective》台北雙年展等。2016 年起開始個人創作,多以獨舞為主:2016 9th臺北藝穗節《落後巔峰》(文化部藝術新秀獎助)、2017 兩廳院短期駐館《水銀猜想》、2018 國藝會創作呈現《阻力的總和》、松菸 LAB 新主藝《動量的條件》。2019 年 10 月於兩廳院《微舞作》發表新作《觸底的形色》。

◆訪問時間:2019 年 9 月 22 日


俞萱:你現在的人生處於什麼狀態?

鄭皓:如果有所謂「全人症候群」這種事情,我好像在這個時候發病了。失戀是一個導火線,讓我開始懷疑我的舞蹈生涯,我不確定我想實驗的身體驅動程式在我身上會不會百分之百 work?如果它 work,它是不是一個可以被明顯看到的事情?假設這兩方面都 work 之後,這個東西我有沒有辦法教給別人?我還在摸索階段,但我已經開始懷疑我自己的編舞本事。

一路往回追,我無限放大這些不足,這是不是我性格上的硬傷?這硬傷是不是我跟女朋友在那個時間點沒辦法繼續下去的原因?這就像是,一杯水是七分滿還是三分空?我的問題是我不只看到那三分空,是三分空等於他媽的全空,一杯水沒有滿就等於沒有。

我這一年碰到的困境就從失戀開始,引爆我懷疑我的藝術職業,引爆我懷疑我整個人格的組成傾向。過去我一直懷疑我是不是一個沒有辦法活在當下的人?就是我的時間都卡在過去和未來,我沒有辦法留在當下的任何一個地方,我活在一個抽象的檢討和預判當中,這樣的性格是不是不適合做藝術?還是,根本不適合活著?

我最新創作的《觸底的形色》本來是關於低潮,現在是拉遠一點的角度來看低潮,看我怎麼走出低潮。特別兩極的東西我都想要,而這樣的矛盾就跟量子力學有關。電子在自己軌道上面跑的時候不需要能量,但是它往下就會放出能量,往上就需要吸收能量。沒有吸收到足夠的能量就沒辦法往上,這是我看待低潮的方式。測不準原理也像低潮的一種隱喻:如果我不去觀察它的時候,我無法預測它的行為。我如果沒有用探照燈看我自己,我的可能性才會跑出來。我本來就有一個很強的超我在看我自己。進到全人之後,這個東西在一次一次的對談當中加深,挖掘的能力也變得很強。可怕的探照是,我並沒有不知道自己什麼事情。

攝影林育全 2

攝影/林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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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林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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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林育全

俞萱:你在金門當兵的時候,運用營休時間寫信鼓勵當時正在製作《全人週刊》的我。你說:「我們只有一個導師對吧,只有聽從他,我們才知道該怎麼做。我們永遠都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該做什麼,不是人生最大的奧秘嗎?」你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發展出對自我的確信?

鄭皓:從我 14 歲讀了《彷徨少年時》開始的。那時碰到全人的混亂期,我爸媽把我拎去補習班準備高中聯考,我就在那個時候讀了赫曼.赫塞的《彷徨少年時》,整個打開我對文學的理解。它是一個關於成長、關於掙扎、關於認識世界的誕生和毀壞的書。這本書打開了我對生命的認識之後,什麼時候是前進的,什麼時候是逃避的,如果我願意對自己承認所有的事情,其實答案都在後面,只是我打不打開來看。我常自己製造一堆風車,然後砰砰砰,在虛空裡不斷揮拳,這些事情其實自己都知道。

俞萱:你在全人的徬徨少年時,有什麼珍貴的啟蒙?

鄭皓:在全人的混亂期,我目睹秩序的瓦解,目睹欲望的崩裂。譬如我們的誠實福利社,在麵包和瓶裝牛奶旁邊有一張登記表,有人一直去吃,卻沒有投錢也沒有登記,我發現社會的秩序原來這麼脆弱。還有,以前我們在餐廳規定一個人只能拿一片水果,大雄故意在我面前拿兩片西瓜,我就去糾舉他。他問我是不是也想吃兩片?我發現我也想吃,只是因為遵守規則而壓抑自己的欲望。原來,我不是不想那樣做,只是覺得不應該那樣做。大雄對我的探測,就是要我解放自己的虛假道德感。

全人時期的鄭皓

俞萱:困惑我們的東西似乎跟我們一心追求的東西緊緊相繫,你從小到現在,困惑和追求過哪些東西?

鄭皓:其實都是一樣的,我一直在找一個補完計畫。我從數學轉到跳舞就是覺得我的天平是傾斜的,我希望它平衡。更底層的原因是,我發現還有世界是我完全不知道的。原本我是想什麼,那我的手就能寫出來,不管是數學或者是雜文,我可以把我的感覺思緒表達得很清楚,但我在全人肢體課的時候,我的情緒表達不出來,我突然發現我這個通道沒有打通。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我不能扔著不解決,然後,我越去面對它,越發現這好像是一輩子的問題。

我所有的困惑跟我的追求全部都是同一個問題:在右腦過份優勢的狀態下,我什麼時候能夠鬆下來,能夠全然地享受當下,不去計較優劣得失,不去跟別人比較,不把現在的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比較。我要理性和感性的平衡,要確定內在性的強悍或軟弱。我害怕自己不是一個創作者,只是一個能夠引導別人豐饒的引路人,這個幽靈在我心上盤踞了二十年。

全世界都沒有在指責我,可是我一直在指責我自己。我越指責自己,我就越達不到我想要的那個目標,然後我又為我指責我自己這件事情再指責自己,就會出現二階、三階的焦慮。我知道我的心鬆了,我的身體才會放鬆,我才可以自由自在地跳舞,但就是鬆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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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萱:追求更好的人都還,落後巔峰──這就是你給自己的命運吧!你這幾年的舞作名稱「落後巔峰」、「阻力的總和」、「動量的條件」整合了你在各個創作階段的哪些思索和生命狀態嗎?你怎麼將它們轉化為藝術表達?

鄭皓:我進北藝大那四年就是卯起來跳,盡量建立我的舞蹈底子。我的畢業製作放進了我對文學和神話的浪漫想像,但我當時的體感經驗有限,我生產動作的方式是從一個外部的眼睛去看,改變了身體運動的順的邏輯。30 歲那一年,我對自己想要的身體風格開始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後來就做了《落後巔峰》,講那種來不及上去就已經走下坡的狀態,開始實驗一些低水平的身體動作,找尋重心的轉換,找尋一種呼吸感和流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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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發現身體周圍都是阻力,裡面也是阻力,《阻力的總和》就是製造一個阻力,再試著拉回來的過程。去年,我接觸武術,發現武術的鬆和舞者的鬆不一樣,武術的鬆並沒有很開,可是它可以讓所有的力量一次全部傳導,然後爆炸出去。原來,鬆不是垮,鬆是指一個隨時可以傳達、隨時可以變化的狀態。

武學基本上有兩派,一派是直接輾爆你;另外一派是掀起一陣風,繞在你外面,讓你無法觸及。我過去像貝多芬「命運交響曲」式的一路硬幹到底,現在我的意識和體感上能夠「觸著即轉」,如果我在這裡撞壁了,就不要再走原本的路,要順勢、要轉向、要尋找新的出路。

一開始我做創作的時候,為自己設定了很多限制,那些限制讓我越來越鑽牛角尖,越來越難停駐在每個當下。後來我發現很多東西的價值不在於它的深淺,而在事物彼此的差異。以前我做作品的時候在想「我要下最好的判斷」而不是去想「這是我最喜歡的判斷」,現在我想去理解各種判斷會產生什麼不同的效果,例如,某一個動作對體感的效果、對結構的效果、對觀眾影響的效果,嘗試之後我再來做出選擇,這就是我在武術裡學到的「觸著即轉」。

 

阻力的總和 攝影林育全 1

《阻力的總和》  攝影/林育全

阻力的總和 攝影林育全

《阻力的總和》  攝影/林育全

《動量的條件》覺得身體的力量不能全部都從自己的身上來,要跟地板借力,好像所有能量都應該跟地球借過來。這也跟我對表演的想法有關:要當那種不斷放射能量的表演者,還是讓能量穿過自己然後出去的那種透明的表演者?我希望所有東西穿過我,那我就要把自己的心和身體練到流通,沒有阻礙,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卡住。譬如單腳站立可以歪到哪裡而不掉下來?推到極限,我在邊上還有多少空間?重心的移轉要如何一直保持流動的狀態?意念到哪裡,身體就到哪裡,這是我想要的創作狀態。